乌克兰代孕婴儿困在战火中
原标题:乌克兰代孕婴儿困在战火中 | 深度报道
采写/郑立颖
BioTexCom的护士们在防空洞照看代孕婴儿(受访者供图)
在俄罗斯宣布对乌克兰采取“特别行动”的那一天,茨维塔很难相信,最残酷的战争正在到来。茨维塔的家乡在基辅以南80公里外的一个村庄,仅仅几天时间,外面的爆炸声和警报声不断,茨维塔和丈夫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挤在走廊里的一张床垫上,恐惧让他们几天无法合眼。
而在几千公里外的澳大利亚,米卡里夫正在疯狂地给茨维塔发信息。这两个没有任何交集的女人现在因为一个胚胎紧密联系在一起,此时,茨维塔的子宫里正孕育着米卡里夫的孩子。
战争爆发后,乌克兰航线中断,边境关闭,很多代孕婴儿被迫滞留,他们的亲生父母无法接他们“回家”,他们不得不被转移到防空洞或者被疏散到邻国。
位于基辅的一家代孕机构BioTexCom也临时搬到了地下掩体中,以保护婴儿免受炮火伤害。炸弹落在越来越近的地方,“婴儿们可能感觉到房间里的恐惧。”一位37岁的保姆安东尼娜表示,为照顾这些婴儿,她们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51岁的保姆佩切诺加也想离开基辅,“但这些婴儿不能被抛弃,我们真的希望他们的父母能尽快来接。”
目前,BioTexCom已经暂停了新的代孕项目,他们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照顾代孕妈妈和将新生儿安全送出乌克兰。
乌克兰代孕妈妈在防空洞里分娩(受访者供图)
“我的孩子在防空洞”
基辅陷入战火后,茨维塔和另外两名代孕妈妈一起被转移到了摩尔多瓦,与他们一同转移的还有10名婴儿。这是一趟艰难的旅程,代孕妈妈和婴儿们挤在大巴车里整整度过了18个小时。
茨维塔早已筋疲力竭,她不在乎睡在地板上,更让她伤心的是,丈夫和孩子都留在乌克兰,而她的母亲逃到了德国。当和母亲通电话时,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在电话里哭泣。
2月24日之前,BioTexCom等多家代孕机构均未预料到,这场战争会在几天之内打到基辅。在一家名为“乌克兰宝贝”的代孕机构,经理还在朋友圈更新发布代孕妈妈的照片,并写道,“战争离基辅还远着呢。”
致力于保护代孕家庭的非营利组织成长家庭创始人埃弗林厄姆表示,“几个月来,乌克兰的代孕机构一直在坚称战争不会发生,代孕业务一切正常。”但现在,出于安全考虑,婴儿们迫切需要被转移到安全地点。
BioTexCom的经理康斯坦汀说,他们已经建造了一个紧急防空洞,里面配备了婴儿床、睡袋和防毒面具,还有食物、自来水和医疗用品储备。由于战争导致航班中断,海外客户短时间无法到乌克兰接他们的孩子,BioTexCom承诺医护人员会在防空洞里照顾好代孕妈妈和婴儿们。
“我的孩子在基辅的防空洞里,但我们无法去接他。”一位名叫法鲁克的父亲无助地等待着,他曾要求BioTexCom将婴儿转移到乌克兰西部城市,那里可能会更加安全。然而BioTexCom的客户经理并不建议这么做,“由于空袭,燃料配给和食物短缺,在战争中转移婴儿太危险了。”
在防空洞里,BioTexCom的工作人员正在照顾着30多名婴儿。“这里每天都会有婴儿出生,很快会有100个。”BioTexCom法律顾问说。现在,BioTexCom已将一处防空洞改建为临时诊所,安排代孕妈妈们躲在防空洞中待产。
战争发生后,米卡里夫一直没能和茨维塔取得联系,直到代孕机构给米卡里夫发来照片。“他们十多个人挤在一间小公寓里,听说床位不够了,怀着孩子的茨维塔就睡在地板上。”米卡里夫哭着说。
他们全都是“黑户”
“在乌克兰,每年有约2500名儿童通过代孕出生,其中大部分的准父母来自海外。”BioTexCom的经理康斯坦汀说,作为全球最大的代孕市场,在过去十多年,代孕需求者纷纷涌向乌克兰。
对于海外客户来说,乌克兰代孕的价位并不高。代孕机构“乌克兰宝贝”的客户经理介绍,乌克兰代孕费用最低不到30万元人民币,而同样的套餐在美国,费用是乌克兰的两倍。在BioTexCom的官方网站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欧洲最便宜的代孕在乌克兰——欧洲最贫穷的国家。”
代孕机构“乌克兰宝贝”的客户经理表示,“在大多数国家倾向于保护代孕母亲的权益时,乌克兰法律则更加倾向保护准父母。”根据乌克兰法律,从受孕之初起,准父母就拥有完全的父母权利。
乌克兰在2000年初通过《乌克兰家庭法典》,其中第123条确立了代孕在乌克兰的合法地位。根据这项法律,当事各方只要在书面文件上签字同意后,即具有法律效力,无需申请政府部门的批准。
通常情况下,选择在乌克兰寻找代孕妈妈的外国父母,需要在婴儿出生前就前往乌克兰办理相关文件手续。婴儿出生后,代孕机构将向准父母提供文件——出生证明和代理孕母放弃书,准父母以此在乌克兰民事处为新生儿注册,无需标注代孕妈妈的名字。
根据乌克兰法律,亲生(生物学)父母必须在场才能确认代孕婴儿的国籍。换言之,在准父母们入境乌克兰前,这些代孕婴儿全部都是“黑户”,不可能被送出国。目前由于战争,这些代孕婴儿的公民身份不清楚,也不知道法定监护人是谁。他们都是由代孕母亲所生然后送来照顾,亲生父母仍然在国外。
一些代孕机构的法律顾问警告代孕妈妈们,不要在周边国家分娩,因为这些国家明令禁止代孕行为。一旦在异国产子,她们将面临一系列的法律问题。一些代孕妈妈同时也担心,一旦违约可能就无法领取代孕的酬劳。逃离之后,一些代孕妈妈又重新返回乌克兰,履行合同约定。
在乌克兰代孕合法,是全球最大的代孕市场,每年有约2500名婴儿通过代孕出生(资料图)
想第四次代孕的阿丽娜
“你的年龄在18到35岁之间吗?你生育过健康的宝宝吗?你希望迅速改善生活吗?”从乌克兰机场出来,人们便会看到关于代孕的广告。在基辅的大街上、公交车和地铁里,代孕妈妈的招聘广告随处可见。
哈尔科夫的阿丽娜第一次看到代孕广告时,她马上心动了。那时候,她只有21岁,刚结束第一段婚姻,带着3岁的儿子离开了家。“有了这笔钱,我就马上能够支付房租,能支撑一段生活。”
第一次代孕时,阿丽娜十分紧张,“我担心自己年纪太小,可能不会被录用。”但后来,她的代孕过程十分顺利,她为一对爱尔兰夫妻生下一个男婴,赚到了约15000欧元(约合人民币105000元),阿丽娜用这笔钱买了一套三居室公寓。
这之后,阿丽娜又成功代孕了两次,第二次代孕的收入用来支付一套两居室公寓的房款。等到第三次代孕后,她在哈尔科夫市已买下一栋房子和两辆车。
第一次代孕时,阿丽娜在生产后才认识孩子的母亲。她来自爱尔兰,现在两人已经没有联系了,但另外两对父母和阿丽娜仍保持联络。2013年阿丽娜第二次代孕,为一个德国家庭生了个男孩,他们还会用WhatsApp互相通信。
有时候,男孩的父亲会用WhatsApp传照片给阿丽娜,每一次阿丽娜都会祝福他们平安健康。也有一些时候,男孩的父亲会邀请阿丽娜去德国旅行,但都被阿丽娜拒绝了,“我不敢去看他。”
如今,阿丽娜已经33岁,她希望自己还能代孕一次,如果中介机构还愿意用她。然而,乌克兰全面陷入战争,阿丽娜最后一次代孕的希望也许很难实现。根据基辅一家诊所的生殖专家维塔利·拉德科的说法,目前90%的海外夫妇已经取消了前往乌克兰代孕的计划。
BioTexCom的客户经理也表示,他们目前不会为新客户提供代孕服务,一旦乌克兰的战争结束,他们会立即邀请新客户前往基辅。
代孕合同加入战争条款?
乌克兰爆发的战争正在重新绘制欧洲代孕热门国家的地图。在乌克兰,代孕妈妈们越来越担心,海外客户可能会拒绝与乌克兰的公司合作,而将目光转向其它国家。
一些代孕机构正在力推格鲁吉亚代孕的新项目。爱宁代孕机构的客户经理表示,他们正在进行的乌克兰代孕项目已经转移到塞浦路斯或者格鲁吉亚,而新的客户他们会一并推荐。
另一家代孕机构“乌克兰宝贝”的经理也说,“乌克兰和俄罗斯由于战争因素,代孕市场不可避免地会消沉很久,格鲁吉亚代孕是乌克兰和俄罗斯的完美替代市场,同样地处东欧,同样是高性价比。”
对代孕机构和代孕妈妈来说,乌克兰逐渐被抛弃,新的代孕目的地正在形成。非营利组织成长家庭创始人埃弗林厄姆预测,像格鲁吉亚、塞浦路斯和阿尔巴尼亚这样的“灰色地带”国家将分担越来越多的需求。
他介绍,目前新的代孕合同也新增了与战争和灾难有关的条款。
“我们已经有很多父母正在考虑与格鲁吉亚这样的国家合作,他们要求在合同中加入条款,写明如果格鲁吉亚发生战争,他们能获得退款吗?有什么措施能够保护他们?”埃弗林厄姆补充道,“上述所有顾虑都将成为中介机构需要考虑的问题,因为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如此不确定的时代。”
3月20日,工作人员将一些由乌克兰代孕妈妈生下的婴儿送到火车站交给他们的亲生父母,战火没有阻止一些父母冒着危险接走自己的孩子(图片/视觉中国)
回到战火中的乌克兰?
茨维塔和米卡里夫正陷入两难。根据摩尔多瓦的法律,如果婴儿在那里出生,茨维塔将是其法定监护人,她有权利将孩子送养,但米卡里夫必须在数年后才能将孩子带回家。
米卡里夫想让茨维塔在靠近乌克兰边境的城市生下孩子。茨维塔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到乌克兰,“到处都是枪击和爆炸,房屋被夷为平地,妇产医院、幼儿园和学校也不能幸免。”茨维塔也希望见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而对于米卡里夫来说,茨维塔若重返乌克兰,她十分担心。
“每次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我都担心这是个坏消息。”BioTexCom的客户法鲁克说,他的妻子很抑郁。
据法鲁克透露,他已呼吁红十字会和其它非政府组织提供帮助,将孩子安全送出乌克兰。加拿大大使馆正在为他快速办理护照,但使馆工作人员同时也提醒他,“如果你的孩子不在了,护照也就没有用了。”
在当前动荡的形势下,一些父母正试图将代孕婴儿从乌克兰撤离,有些夫妇已抵达波兰、塞浦路斯等国家,等待代孕妈妈的分娩。
一对德国夫妇冒着炮火来到乌克兰,他们把刚出生的儿子接回了家。“这太可怕了。”这位父亲接受采访时说,“或许我们以后能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为了他,我们冒了生命危险。”
像这样的父母仍是少数,非营利组织成长家庭创始人埃弗林厄姆表示,目前该组织正在帮助约100个在乌克兰寻找代孕婴儿的家庭。
而在乌克兰内,“当地出生证明办公室已关闭,因此无法签发身份证件或护照。所以我们希望与特警队一起从医院地下室救出这些孩子。”埃弗林厄姆说。
但他也同时承认,“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因为还是需要孩子的父母出现,且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但现在机场都关闭了,不是每对父母都能够想出办法,多次转机过境来到他们的孩子身边。”
为了安全起见,茨维塔并没有返回乌克兰,她还在摩尔多瓦等待。几天前,茨维塔发给米卡里夫一张照片,上面是茨维塔最小的女儿,照片中她开心地坐在麦当劳里,享受着冰淇淋的美味,手里还抓着一个大大的气球。
看到这张照片,米卡里夫几乎崩溃了,她认为这种快乐是每一个孩子在童年应该享受的。而在乌克兰防空洞出生的代孕婴儿,一排排躺在婴儿床上,最小的只有几天,最大的也只有五个月,他们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包括我的孩子。”米卡里夫说。